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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街道的城市》:以美寓真的哲性寫作

2021-10-12 11:21:56 光明日報

《沒有街道的城市》 曹文軒 著 天天出版社

自長篇小說《火印》于2015年問世始,曹文軒就日漸告別了以“油麻地”為題材的故鄉(xiāng)敘事。到了近日由天天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沒有街道的城市》,曹文軒已將敘述目光延展至“人類世”背景下的人類境況。由以往“油麻地”系列小說中的以“美”向“真”的古典詩性寫作,變化為以美寓“真”的現(xiàn)代寓言寫作。需要說明的是,曹文軒小說之“美”,不是狹義修辭學意義上的某種審美技法,而是廣義修辭學意義上的文學的哲學;曹文軒小說之“真”,不是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而是藝術世界的“真實性”。

概要說來,《沒有街道的城市》是一部適宜少年兒童閱讀、帶有曹文軒所特有的古典唯美風格的成長小說,亦是一部適宜成人閱讀、帶有曹文軒所特有的現(xiàn)代哲思品格的“后人類世”寓言。進一步說,《沒有街道的城市》不再如曹文軒以往小說《草房子》《紅瓦》《根鳥》等那樣滿足于在20世紀中國的背景下對中國人如何高貴地活著進行哲學思考,而是試圖在“后人類世”背景下以文學的哲學形式省思人類命運的“不確定性”,并探尋如何以某種“恒常性”應對“不確定性”。

別“油麻地”后的哲性寫作

基于21世紀人類生存境遇的“不確定性”,這部小說內含了戰(zhàn)爭、災變、成長、救贖、尋找、迷失、自由、哀痛、慰藉、希望、絕望等繁復、多義、悖論的現(xiàn)代成長小說主題,深具“后人類世”背景下一位思想者型的作家所承擔的文學使命——現(xiàn)代性的反思性和未來哲學的建構性。其中,居于核心位置的小說主題,是童真之美如何救贖人類之罪。

的確,這部小說依舊保有曹文軒小說特有的味道、色調和美感。但是,它的故事背景卻告別了以往曹文軒小說中的穩(wěn)靠的安居之地——故鄉(xiāng)“油麻地”,而是被設置在一座被戰(zhàn)爭損毀得無處安身的空城。戰(zhàn)爭、瓦礫、廢墟下的空城,儼然是充滿“后人類世”寓言性質的小說空間。小說中的人物只有兩個人——小丫橘花和江洋大盜金叔,具有現(xiàn)代小說的極簡性和隱喻性。小說中的故事時間是謎一樣的時間,仿若任何一段現(xiàn)代時間;小說中的故事空間——空無一人的“街道”更是謎一樣的空間,充滿廢墟之感和絕望之感。與曹文軒的“油麻地”系列小說的空間廣闊、人物繁多不同,這部小說效果強烈而空間有限、人物有限,但將題材抽象化,人物塑造隱喻化,使其高度寓言化,進而讓思想在抽象中抒情。不僅如此,這部小說將細節(jié)具象化,心靈無限化,進而在哲學層面上體察“后人類世”背景下的人類境況。這意味著小說中作家的存在——也就是一位作家的哲學思考——才是小說最強大的力量。但這不是說曹文軒在這部小說中強加道德或強行表明文化的批判立場,他在這些方面是相當內斂的,而是說他對這部小說的節(jié)奏、語言、細節(jié)、隱喻等文學性的追求,才構成了這部小說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最關鍵要素。

《沒有街道的城市》的故事情節(jié)簡約又繁復,傳奇又現(xiàn)實。它既沒有寫實小說那些熟悉的特點,也沒有現(xiàn)代主義小說那些曖昧不明的母題。小說講述了一座在敵機轟炸中化為廢墟的城市邊緣處,一位有著江洋大盜履歷的囚犯金叔與一位在戰(zhàn)爭中失散了親人的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兒橘花之間發(fā)生的如父如女的感人故事。推進人物關系發(fā)展的主要故事脈絡可以被概括為:隔著鐵窗相遇、隔著鐵窗相識、隔著鐵窗相依、隔著鐵窗相別……在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過程中,作者把一位江洋大盜的戴“罪”之身與一位女孩兒的純美之心用節(jié)制的情感和重建的意識對照起來,并用理性的想象力去展現(xiàn)文學的哲學意蘊,最終呈現(xiàn)“后人類世”背景下被忽略的生命暗影如何被生命光焰所救贖。

一位古典主義者的辯證法

這部小說的哲學意蘊尤為值得關注??梢哉f,小說中所有的文學探索,都旨在表達一位古典主義者以美寓真的哲學思想,即通過文學的廣義修辭和“永遠的古典”的審美風格來實現(xiàn)文學的“真實性”。事實上,這部小說內含了曹文軒的哲學辯證法:“這個世界充滿悖論,充滿辯證法,悖論是一種基本存在狀態(tài),辯證法是大法。當你以為太陽將陽光灑滿每一寸土地時,殊不知,完全有可能有那么一片地方卻并沒有得到陽光的照射;當你以為太陽已經(jīng)沉沒,世界盡在一片灰暗之中時,卻完全可能有一片地方依然明亮?!保ú芪能帲骸段业膶懽鞅澈笥姓軐W暗中撐腰》)

讀者一路閱讀這部小說會感知到這樣的現(xiàn)實真相:人類常常如金叔一樣被命運和欲念所裹挾,不可自控地步入生命的迷途,無從選擇地地遭遇“戰(zhàn)爭”等災變。但這并不意味著人類無所作為,或束手待斃。只要人類在被困之時如金叔一樣不放棄飛翔的翅膀,就很可能遇到帶有圣潔之光的純美生命,就會被純美生命的光亮救贖至生命原初的潔凈圣地。

小說向讀者展現(xiàn)了“后人類世”背景下那些不為人知的一切,既異常理性又飽含深情。小說從頭到尾都在講述戰(zhàn)爭中的人類所經(jīng)歷的創(chuàng)傷、苦難、孤獨、疾病、離散、死亡,但同時也在講述戰(zhàn)爭中的人類如何在心中珍視生命的希望——橘花就是那束成長在廢墟之上的生命之光。曹文軒正是通過這樣的講述來向現(xiàn)實世界發(fā)問:假如人類遭遇了各種災變,將如何面對?曹文軒的立場是可見的:一面通過實寫人類的無助和絕望來暗喻“后人類世”背景下人類的惶恐、孤寂和荒涼,另一面通過想象人類的合作和希望來寄寓未來人類的沉靜、勇毅和頑強。至此,這部小說在精神血脈上并未告別故鄉(xiāng)“油麻地”,而是以另一種方式接續(xù)“油麻地”的精神血脈:不僅橘花的形象塑造源自“油麻地”的精神血脈,江洋大盜金叔的軟心腸也承傳了“油麻地人”的文化性格。

以短篇小說的形式寫長篇

這部小說的寫作習慣、情節(jié)編排、敘述方式和人物塑造的背后,是強大的中外經(jīng)典文學傳統(tǒng)。在“后記”中,曹文軒說:“我有一個習慣:將忽然想到的一個感覺上很新穎、很獨特的故事隨手記在筆記本上。”這種寫作習慣與曹文軒所心儀的卡爾維諾的寫作習慣很是相似。這部小說的開頭或許受到林海音小說《城南舊事》的啟發(fā),沒準作者被《城南舊事》中小英子和一個小偷的故事所觸動,然后不斷在心中生長、發(fā)育,終培育成橘花和江洋大盜的故事。

小說的情節(jié)編排也耐人尋味:正是由于中國經(jīng)典作家魯迅、汪曾祺,外國經(jīng)典作家契訶夫、歐·亨利等一路相伴,才使得曹文軒在這部小說中使用了寫短篇小說的方式來寫長篇小說,即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編排是由短篇小說的一個個點、一個個片段、一個個畫面組成,而不是由長篇小說的長時段的戰(zhàn)爭史實和史詩所構成。不過,以短篇小說的形式來寫長篇,并不是說曹文軒有意改變長篇小說的寫法,而是說曹文軒是按照“后人類世”時期的生活本來的樣子來寫小說?!昂笕祟愂馈睍r期的生活什么樣?曹文軒認為:“我們注意觀察一下,這個世界和我們的生活,其實是由一個個板塊或者說是由一個個的點和一個個片段構成的。”(曹文軒:《我的寫作背后有哲學暗中撐腰》)這部小說的敘述方式也值得稱道:化繁為簡,舉重若輕,并不直視、橫掃現(xiàn)實的正面,而是一瞥、凝視現(xiàn)實的側面,這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起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對現(xiàn)實生活的處理方式。此外,小說中的小女孩兒橘花,與廢名《竹林的故事》中的三三、沈從文《邊城》中的翠翠,林海音的《城南舊事》中的小英子等一脈相承,可謂深具中國現(xiàn)當代經(jīng)典小說中古典一脈少女形象的神韻。

總而言之,這部小說通過一位古典主義者的哲性目光,依靠中外經(jīng)典文學的強大力量,在別“油麻地記”的文學世界里,既創(chuàng)造了純美的成長小說,也表現(xiàn)了“后人類世”背景下不確定的人類境況。在此意義上,這是體察式的成長小說,也是觀察式的“后人類世”寓言。而后者逾越了已有的成長小說的邊界。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說道:“寫作的藝術首先應將這個世界視為潛在的小說來觀察。”這段話道出了曹文軒在這部小說中的寫作過程——面對如此沉重、復雜的“后人類世”境況,這部小說看上去像是體察式的寓言,但其實都是曹文軒所觀察的我們今天的生活。

當然,曹文軒不像現(xiàn)代主義小說那樣將“人”寫成“獸”,而是讓“獸”重新成為“人”。在“后人類世”的充滿悖論的背景下,曹文軒一如既往地在小說中崇尚童真、崇尚美、崇尚愛,堅守人性的良善與光亮。即便在一切都瀕臨毀滅的廢墟上,也滿懷信心地期待一切重建那一天的到來。在悖論中堅信恒常,這就是近年來曹文軒的“后油麻地記”所追尋的文學的哲學,或曹文軒的文學的辯證法。(作者:徐妍,系文學評論家、中國海洋大學教授)

責編:李春蘭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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