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座村莊叫山尾
從前,“山尾”于我只是一個模糊的地名,溪之頭、山之尾,可知這地方的偏僻和狹小。在我童年時它曾多次出現(xiàn)在父母的言談中,在我的腦海深處是抹不去的記憶。小時候留下的印象碎片,勉強拼成了一個關(guān)于山尾的囫圇圖景。我知道父親在這里出生,也在這里成家。父親13歲時,曾在短時間里擔任德化縣縣長的祖父過世了,他獨自挑著宗祠里供給的糧食到24里外的王臺鎮(zhèn)上學(xué)。山道迢迢,一路攀巖涉溪,艱辛備嘗。他中學(xué)畢業(yè)后即離開故鄉(xiāng),出外謀生,山尾是他人生的出發(fā)地。然而,從我懂事起,直到他去世,他再也沒有回去過。他歷盡坎坷,晚景如一口沉寂日久的小水塘,風(fēng)也罷,雨也罷,已經(jīng)掀不起多少波瀾。
母親因家境破落嫁到了這個遠離塵囂的小山村。父親外出工作,適逢抗戰(zhàn)爆發(fā),音訊斷絕整整8年,她撫養(yǎng)女兒,侍奉婆婆,照顧小叔,獨自撐起了一個家,直到父親回來把她接到延平。對于母親來說,山尾當然有更多值得回味的記憶。
上山下鄉(xiāng)回城后,我一直在福州工作和生活,父親80歲后和母親也遷到福州居住。那個叫“山尾”的小山村因此離我們越來越遠。2021年,似乎是冥冥之中的一聲召喚,我們夫妻、兩個妹妹及妹夫忽然有了一個共同的動議:去一次山尾,看看父母生活過的祖屋。
過王臺鎮(zhèn)后,小車沿著狹小彎曲的道路迤邐向前。連綿起伏的山巒下,一座小小的村落兀然出現(xiàn)。村莊依山而建,綠樹環(huán)合,面前則是一片平展的田疇。彷徨間向路旁的村民問路,這一問,竟問出了一個遠房族親。山尾村的村民大多姓黃,這位黃姓村民十分熱情,帶我們踏著鵝卵石鋪就的石階,來到一處野草環(huán)簇的破舊院落,說這里就是你們家的祖屋。
推開虛掩的大門,祖屋內(nèi)只剩下一個小小的天井,幾間破舊的廂房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顯然已經(jīng)多年無人居住,也不堪居住。但外墻還在,高低錯落的歇山頂瓦檐,依然在訴說著昔日的風(fēng)采。盡管墻上的白灰大都已經(jīng)剝落,露出一道道夯土的黃色條紋,但黑瓦覆蓋的翹檐起伏有致,襯著身后蒼翠的山巒,加之身下花草葳蕤,依然畫一般迷人。祖父曾是一名中醫(yī),還是一位鄉(xiāng)間畫家,行醫(yī)鬻畫,遂有了一些積蓄,于是籌劃營建自家宅院。山尾的這處院落,雖然用料平常,但外觀造型充滿藝術(shù)感。尤其是外墻上錯落有序的十幾道黑色翹檐,就像一群雨燕貼著山嶺飛翔。
村里許多年輕人外出打工去了,一群老人在大樟樹下打牌、聊天。這時有村民主動上來和我們搭訕,很感興趣地問我們的來歷。他們是村莊的留守者。談起這座山村的前塵舊事,他們言語寥寥。幾十年的光陰,在他們的描述中,仿佛只是風(fēng)吹起的幾張書頁。畢竟,村居的生活太過平凡。
一位村民興致勃勃地帶我們來到村部。這是一座二層小樓,一層是活動室,有幾張牌桌,深深吸引我的是一面墻上掛著的幾幅水彩畫。村民告訴我們,這是美院學(xué)生到山尾村寫生時留下的作品。其中一幅畫里的景象正是我們祖屋那面斑駁的山墻。我在畫前佇立良久,那一道道起伏有致的黑色翹檐,似乎正在無聲地敘說著一個家族和一座村莊的故事。
童年時有關(guān)這座山村的記憶,一時都鮮活起來。
我自己,也是這群飛翔的雨燕中的一只。(作者:黃文山)
責(zé)編:劉偉
來源:新華社